大学里的那栋教学楼,是100多年的老建筑,屋顶带有教堂的风格,被爬山虎密密麻麻地裹着。与教学楼百八十米的距离间,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,路的尽头是一拱小巧的月亮门,通向学校的家属院。
一对发如雪鬓如霜的老人,每天都相互搀扶着,从这条小路上缓步踱过。晚桂开了,老人俯过身去,深深地一嗅,一脸的满足惬意。比我高两个年级的师兄指着老人跟我说:“我的目标,就是4年内得到他老人家的亲自指点。”
用一生成就的般配老先生有一个能让人如雷贯耳的名字,50多年前从国外回来,一手创办了我们学校的历史系。10多年前他就不带研究生了,从学校正式退休,但一直是历史系的象征。他的夫人,名气也丝毫不比他小。曾经,两人的爱情惊世骇俗,那一年他43岁,她20岁,是他的学生。
她说:“我爱你。”那个时代说出这三个字,本身就意味着浪漫与勇气,更何况“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”,他的年龄足以当她的父辈。而更难以逾越的障碍是,罗敷未有夫,而使君已有妇,还有一个与她同龄的孩子。但她大胆地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掷地有声:“我爱你。”
他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,并不当真;她似乎也只是说说,从此绝口不再提,却把一颗春心细细封藏。15年后他的夫人驾鹤西去后,她又一次找到他:“现在你可以说‘我也爱你’了。”那一年,她35岁,未婚。
不般配,自然是指年龄差距,23岁的鸿沟,一个已满头白发,一个尚粉面红颜;其次是学识上的,他是德高望重的系主任,著作等身,而她受当年大胆出位造成“恶劣影响”的牵累,到图书馆只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馆员。她说我不在意你的年龄,现在我30多,你50多,咱们看起来不般配,但30年后我60多,你80多,就不一定有什么差距了。现在你是说句话就能发表的大学问家,我是图书馆员,看起来不般配,但30年后我肯定不比你任何一个学生学问差。
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,因为他被她的一句话打动了:“我赶不上爱你的一辈子,但来得及一辈子爱你。”他说自己时日无多了,再不抓紧爱与被爱,就来不及了。
他们之间的差距,确实是在缩小。结婚10年了,她虽然面色红润,头发却已经提前银白,跟他走在一起,像只有10岁的差距。而在学识方面,更是门当户对,她嫁给他的时候,已经堪称明史研究的专家,在国内外核心期刊上发表了好几篇论文。
后来,我终于登堂入室,得到了老先生的亲自指导,已然为老夫人的深厚学识素养所折服。老夫人并不避忌当年的爱情故事,还很得意地跟我们表示:“当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,为了能配得上他,15年来,他在图书馆借的所有书,我都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。”当我请教老先生该读点什么样的书时,他笑呵呵地转头看了看老夫人:“让你师母给你列张书单吧。”
她提起笔来又放下:“你想要学问还是要学位?要是想要学问的话,我建议你去图书馆借这本书,半个世纪来只有5个人曾经读过,而其中4个人最终当上了教授。”我问那第5个人呢?她哈哈大笑起来:“教授夫人,那就是我呀。”
系里的先生说,当年老太太是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,只不过为了爱,她停止了学业,只为了说“我爱你”的时候,他不会背上师生恋的恶名。她默默等了他15年,只为了不背负上“离婚再嫁”的名声。她一生的努力,都是为了给自己的爱情一个能被世俗安然接受的理由,不让他为了她的爱受一点点的牵累。
没想到的是,这么般配的一对老人,竟然也逃不过时间的魔咒,我赶往吊唁的时候,老先生已经入土为安了。老夫人看起来精神尚好,要求大家谁都不准哭,因为老先生有遗言:一生中做过最好的学问,有过最好的女人,谁也没有同情和怜悯的理由。他80而殁,当算喜丧,更没理由哀伤。她说作为未亡人,自己再也用不着担心别人说三道四,批评两个人不般配,更用不着隐藏自己的感情来迎合世俗的眼光了,当然也更用不着安慰。更何况,我成功兑现了爱他一辈子的诺言。
我注意到老夫人的发梢银白,发根乌黑。那一刻,我几近落泪,老先生已去,她用不着再苦心地将头发染成一片银白,千方百计寻求与他的般配了。她用自己的一生,成全了与他的般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