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当兵那会儿,他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。每天他都要英姿飒爽地穿上军装,让他的战友用数码相机一张又一张地拍照;每天他都要跑去微机室学习电脑,他不但学会了打字,还学会了用打印机给家里打印一封家书。家在遥远的大山里,那里有瘦骨嶙峋的古树和石头,土地和村落。家静静地卧在村落一角,家里有几亩薄地和一头黄牛,有十四岁的小妹和六十岁的母亲。
爱的隐瞒字迹工整的家书散着油墨的清香飞回大山,母亲自然喜上眉梢。她眯眼坐在院子里,细碎柔软的阳光下细细打量照片上英俊挺拔的儿子。女儿站在一旁轻轻为她朗诵儿子寄来的信,她认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如此。有时她会抬眼看一看延绵起伏的青山,看一看栖在树上的喜鹊或者玉鸟,那眼就笑起来了。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儿子。腼腆的儿子复员回来,明显长高和消瘦了许多。儿子站在她的面前,叫一声娘,却再不知说些什么好。
夏天时候他参加了抗洪救灾。他乘坐着冲锋舟,一次又一次冲进被洪水围困的村落。在山里他也见过大水,七八月天,洪水轰隆隆从山上滚落下来,裹挟着断木残枝,泥土和石块,兔子或者狐狸的尸体,利齿或者贪婪的嘴。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水。这样的水无边无际,这样的水就像海洋。抬眼是黄浊的天,低头是黄浊的水,天与水之间,没有一丝缝隙。他的冲锋舟满载被救的村民,有些像他的妹妹,有些像他的母亲。可是在大水的深处,在摇摇欲坠的大坝和随时坍塌的屋顶上面,他知道,还有无数个妹妹和无数个母亲。他的冲锋舟再一次狠狠地切进去,在天与地之间扯开一线草绿色的缝隙。然后一个巨浪扑来,他和冲锋舟都不见了。水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,旋涡的深处,可怕并且邪恶的利齿一点一点将他吞噬。
他消失了。听不到声音,见不到尸体。他被记功。被表彰。被奖励。被追悼。被怀念。被这样或者那样,那样或者这样。可是这一切,全没有让他远在大山的母亲知道。百病缠身的母亲怎么能够承受这样巨大的打击呢?那时候,距他当兵,不过才刚刚半年。